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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 蔥爆蔥羊肉炒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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湯水是淺淡得像是不那麽清澈的白開水, 卻很香,白白細細的面條從鍋裏撈出來,放在了湯裏, 上面還臥著一個雞蛋。

除了鹽之外,也沒放其他的東西。

端著面碗走到餐桌旁,只見桌上還擺著重新熱過的榛蘑燉雞,陸辛看了一眼書房的門,那門裏還是安安靜靜的。

陸辛放下碗,隨著他的動作, 木筷子從碗上滑了下來,落在了桌子上。

“啪嗒。”

一點湯水也歪了出來,幾滴灑在桌上,很快就失去了熱度。

陸辛用手指沾了一下,放在嘴裏,舌尖是鮮甜清爽的味道。

亦清, 亦甜。

沈小甜和她外公一樣,真正遭受難過的時候都會想一個人呆著。

這樣想著, 陸辛又笑了一下。

他們兩個人的相似又何止這一點?

“你見過老爺子生氣麽?”他站在書房門口, 對沈小甜說。

沈小甜坐在椅子上, 斜對著書櫃, 像是在盯著什麽出神, 慢慢地,她說:“見過。”

田亦清老爺子當然不會對她發脾氣,他經常覺得沈小甜太乖了,別的孩子上小學的時候都是為了不做作業無所不用其極, 沈小甜不一樣,她是真的喜歡學, 無論是作業還是考試都不用人操心的。

有時候看著窗外那些拎著小書包呼嘯而過不肯回家的孩子,老人會問:“小甜,你怎麽也不愛出去玩兒呢?”

女孩兒會說:“我現在應該先做作業,今天老師講的東西我要看看是不是都記住了。”

這時候,老人就會站在樓梯上唉聲嘆氣地說:

“唉,什麽時候你也讓姥爺我過一把癮呢?把你從大街上揪回來,跟你說晚上沒肉吃了。”

沈小甜覺得自己的姥爺太幼稚了。

老人真正生氣,一次是因為有個家長打了他的學生,孩子的臉上頂著淤青去上學了,被他看見了,他晚上放學的時候就把孩子領回了自己家。

沈小甜放學回來,在院子門口就聽見了自己外公的怒斥聲。

“你們夫妻之間有問題關孩子什麽事兒?你們生孩子是為了打人撒氣的嗎?馬路上那麽多人,你們怎麽不說自己一生氣就去打呢?他是你們的孩子,打不還手罵不還口,你們這是把他當孩子麽?!”

不止沈小甜被嚇了一跳,連隔壁宋大叔都被嚇到了。

哦,那時候的宋叔也才二十多歲,還是被沈小甜叫小宋叔叔的。

回憶從眼前散去,沈小甜對陸辛說:

“我記得我姥爺生氣的時候,是會叉腰的。”

陸辛說:“嗯,是,不光會叉腰,還兇。”

小甜兒老師不也這樣麽?

沈小甜擡起頭,看著陸辛。

看著男人說:“我以前以為老爺子不會生氣的,之前我們在火車上遇著有人偷東西,他去攔著,被那小偷兒給推了個跟頭都不生氣。結果……就在這個屋裏,他沖我發了場大火。”

自家小甜兒老師的眼睛裏有了點兒神采,陸辛的嘴角多了一點兒的笑。

“那時候是我剛跟老爺子來沽市一個月的時候吧,聽說這兒的市政府要往東邊兒來,嘿,這邊兒的地都貴了。就有個開發商想倒騰一下這石榴巷,晚上總有些不幹不凈地人在這兒周圍轉悠。”

這件事徐奶奶也說過,可在不同的人嘴裏,是完全不同的味道,在徐奶奶那兒,這是陸辛的“好”,在陸辛的嘴裏,這是他年少輕狂被教訓的“小故事”。

“碰上這樣的人呀,我就是個屬貓的,總想一爪子把他們拍了,半夜,我就摸了出去,找了個棍子,瞅著那群人裏落單的教訓了一通。結果動靜鬧大了,這事兒就讓別人知道了,前前後後好幾個小年輕兒來找我,說想跟我一起幹一票大的,把這幫人打服了,一轉身兒,我看見老爺子在我身後站著呢。”

想起那一幕,陸辛的眉毛挑了一下,是心有餘悸。

“那天和今天一樣,也是太陽挺好的,老爺子背著手走進書房裏坐下,我就站在這兒,就這兒……”

老人是真的瘦,頭發也近乎全白,陸辛路上和老人在一個旅館房間裏睡過,到了沽市也一直是在客廳支著個單人床睡的,他常常聽見老人因為痛楚而徹夜難眠,也看見了老人在這幾個月裏越發憔悴的樣子。

老人就坐在那兒,背對著陸辛,說:

“你這英雄當得挺過癮啊,覺得自己很能了是吧?”

幾年前的陸辛多皮實啊,頭上剃得跟禿了似的,耳朵上還戴著耳釘,一手插在褲兜兒裏,他說:“還行吧,也就比您一把年紀了還去追小偷兒差點兒。”

“砰!”老人猛地敲了一下桌子,然後轉了過來。

“我去追小偷兒,那是光天化日,我受了傷吃了虧,有警察同志幫我伸張!你呢?你這是做什麽?你以為你是春申公家裏雞鳴狗盜的游俠兒嗎?一個人大半夜出去打幾個人!你要是有個好歹,我這一把老骨頭天亮了都未必知道!有個詞叫‘量力而行’你知不知道什麽意思?!”

身上有病還抓小偷的人教訓一個打幾個不吃虧的人要量力而行。

還帶著少年氣的年輕人微微低下頭,半天過去,“哼”了一聲。

“不要敷衍我!這種事情以後決不能再做!你才二十歲,陸辛,你現在可以仗著年輕做以暴制暴的事情,等你年紀大了你又怎麽辦?你現在能憑著一腔義勇恣意妄為,可這法子就是你唯一的依仗麽?!”

老人站起來了,叉著腰,看著年輕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麽悔改之意,他說:

“你得愛惜自己,懂嗎?”

陸辛覺得自己大概是懂的,他確實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,可眼前這老爺子也不是啊。

不然他倆怎麽會認識呢?

“老爺子罵我不知道愛惜自己,我倒覺得我和他是芝麻看綠豆兒,半斤對八兩。”陸辛是這樣對沈小甜說的。

沈小甜笑了一下,笑容很短暫。

會笑就好,陸辛已經很滿意了。

他說:“他不怎麽愛惜自己,可他愛惜我,更愛惜你。”

田亦清的一生,像是一個最手巧又博愛的園丁,他愛惜花園裏的每一棵幼苗,每一朵鮮花,而沈小甜就是他擺放在花園正中的那一盆,他怕她經歷風雨,又怕她沒有經歷風雨,他怕她難過,所以選擇一個人對抗著生命的潰敗和崩塌,不惜讓她恨著自己。

沈小甜又覺得眼前一片模糊,她用指節去擦眼睛,發現那裏是幹的。

她已經哭不出來了。

陸辛對她說:“老爺子肯定不希望你飯也不吃,就在這兒難過,走吧,咱們先去吃飯。”

沈小甜看他,輕笑了一下,說:

“你這也是在愛惜我。”

“是呀,我的小甜兒老師。”陸辛走過來,拉住了沈小甜的手。

“說實話,我知道你肯定難受,可是你得把這道坎兒走過來,對不對?你少吃一頓飯,除了自己餓肚子還有啥?老爺子這人頂有意思,我不是總說我自己是個野廚子麽,又一次他就說我對自己的評價還挺高,因為當年子路護著孔子周游列國,孔子就說過他是‘野’,我只能掂量掂量說,孔子周游列國的時候大概都比他胖。”

陸辛的嘴裏說著沈小甜的姥爺,一步一步拉著她,帶著她到了餐桌旁。

“嘗嘗我做的這個面咋樣。”

實在是簡單至極的一碗面,陸辛用的湯不一般,用的面也不一般,浙江南部有個叫縉雲的地方,那裏有種傳統的面條是一層一層繞在木架上抻出來的,纖細輕薄得跟紗一樣,被人叫土索面,陸辛就是煮了這個面。

當然,還是從老馮手裏薅來的羊毛。

湯的鮮、甜、香都被面條的爽滑給放大了。

雞蛋是五分熟的,蛋黃裏有一點溏心,咬在嘴裏很好吃。

喝一口湯下去,更是讓人覺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一般的舒服。

即使整個人還在被極度覆雜沈痛的情緒包裹著,沈小甜還是閉了一下眼睛。

她感覺這個湯從她的心頭上流淌了過去。

“我第一次動手給老爺子做飯,做的也是面條兒,那天我們倆剛認識了四五天吧,在一個縣城下了車,因為聽說那兒的羊肉餅挺好吃的,是放在火坑裏烘出來,沒想到還沒出火車站呢,大雨就先來了,想找個酒店住,火車站周圍就一家酒店還沒開門兒,倒是有個開商店的大姐挺好的,讓我們在那兒避雨。”

看著沈小甜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吃面條,陸辛的臉上漸漸有些輕松的笑意。

“我們倆都餓了,那天還挺冷的,我就跟大姐商量,借他們家的竈和菜,我自己做碗飯,給了大姐五十,大姐只收十塊,說家裏也就還剩點兒幹面條了,還是老爺子的腦子靈,看見大姐商店的冰櫃裏有羊肉卷,就買了一包,我就給老爺子做了個面條,蔥爆羊肉炒面,吃過沒?”

蔥爆羊肉吃過,炒面吃過,合一塊兒沒有。

沈小甜放下送到嘴邊的雞蛋,搖了搖頭。

陸辛生怕她不吃飯了,夾起一塊雞腿肉送到她面前,非要她接了放在嘴裏了,他才接著往下說。

“之前我跟老爺子說我是是個廚子,老爺子可是死活不信,直說我太年輕了,頂多算個學徒,結果我一上手做菜,竈火一起,肉片一下鍋,他站在廚房門口說他信了我是個廚子了,這手藝一看就不一般。”

陸辛的臉上是笑。

沈小甜喝了一口湯。

“你要不要嘗嘗蔥爆羊肉炒面啊?”陸辛問沈小甜。

女孩兒點點頭說:“好。”

陸辛想了想,又說:“其實我和老爺子一塊兒真是吃了不少好東西,他跟你說他是周游全中國了,也是真的到處都玩兒了。”

可他是拖著病體,身邊沒有一個親人,他用心保護的女兒和外孫都對他的病情毫不知情。

膨脹的愧疚和痛苦還在沈小甜的心裏,她的腦海裏翻騰著各種對自己的拷問,無盡的追悔像影子一樣不肯放過她。

陸辛一直在觀察著他家小甜兒老師的臉色,伸出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

“這是他的好,這是他對你好的證據,你得這麽想,對不對?你聽我說完……”

陸辛知道沈小甜想說什麽,他的兩只手一起握著沈小甜的那只手。

“老爺子選的是這條路,這是他選的,那年你才十幾歲,你能做什麽呢?剛開始知道老爺子病的時候我也特不懂他,可他跟我說,你還小,還有你媽田阿姨,看著是厲害,其實內心也很脆弱,他不希望你們在未來的幾年都生活在隨時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裏,他說那該是你們最好的時候,一個在長大,一個終於找準了該走的道兒。

“對他自己來說,能夠放下走出來,看看咱們國家的大好河山,那兩年也是他自己過得暢快的時候。他沒覺得自己缺了什麽,真的。”

沈小甜猛地擡起頭。

她看著陸辛說:“我媽!”

兩個年輕人看著對方,沈小甜眼眶紅了,又漸漸消下去。

“她一直不知道……”

幾個呼吸之後,沈小甜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

“還是繼續瞞著她吧。”

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她就知道,自己真的明白了自己的外公和陸辛。

對著被吃光了的面碗,沈小甜勾了一下唇角,說:

“我這次徹底相信了,我媽當年是真的被沖昏了頭,忘了告訴我姥爺去世的事情。”

陸辛站起來,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。

“沒事兒了啊,小甜兒,沒事兒了。”

“我要去你跟我姥爺吃過的地方。”在野廚子的懷裏,沈小甜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
“好,帶你去。”

“我想去我姥爺下葬的地方。”

“好,陪你去。”

屬於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,一片接著一片。

窗外素白飛舞,房間裏,經歷了大驚大悲的沈小甜睡了過去。

……

回到家裏,陸辛抖落了身上的碎雪,他的房間一如既往的空蕩,即使有暖氣也覺得冷清。

大概因為他是個野廚子,總是說走就走,全天下都是他的家,便哪裏都算不上是他的家。

拖著腳步,陸辛拿出了那個木盒,打開,看著銘刻著“清海”兩個字的大刀。

“我還是什麽都跟她說了。對不起,老爺子,我和小甜兒在一塊兒,這個坎兒就得邁過去,我藏不了一輩子……我想守著她一輩子。”

陸辛退後一步,對著那把刀鞠了個躬。

鄭重地。

很多年前,有個老頭兒對他說:“我看你燉這個菜可是放了三次鹽。”

脾氣不太好的野廚子“哼”了一聲,說:“怎麽了?”

老爺子靠在廚房的門框上,笑瞇瞇地說:

“你說你做這個菜做的好吃,是哪遍鹽最管用啊?”

年輕人想了想說:“第三遍吧?最後一下就把味兒提起來了。”

老人擺擺手,說:“你這就錯了,三遍鹽,哪一茬兒都少不了,當然都重要了。你放一點兒鹽,這菜裏就有一點兒的味兒,積累著,才有了這個香。就像你做數學題,你以為最重要的那張卷子是高考的卷子?其實不是,是每一張卷子,一張一張堆起來,你才能有個好成績。”

野廚子放下湯勺,轉身看著老人,說:“您是抽空兒給我講道理來了呀?”

“是呀。”老人對他擠了下眼睛。

很多年後,這個野廚子對著這把刀說:“這事兒從第一把鹽開始,我就肯定瞞不住了,從我想跟小甜兒在一起開始,從我在珠橋上又碰見她,不對……”

男人深吸了一口氣,露出一個苦笑。

“您去了的第三年,我偷偷去見了小甜兒,其實我就想知道被您捧在手心的是個咋樣的小姑娘,結果,我看見她走在學校裏,有人叫她的名字,她回頭,笑得特別好看,那時候我就在想,這朵花開在我心裏,我這輩子都拔不出來了。從那時候起,我就知道我肯定藏不住了,那是第一把鹽……”

“對不起。”

他對著那把陪伴了他很多年的菜刀說。

“對不起。”

窗外,雪還在下,是軟軟的,是輕輕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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